在2023年,一则“月薪4万去非洲养鸡”的招聘火遍互联网。仅仅过去了一年,等到界面新闻联系到这篇招聘的发布者、南南伙伴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李国强时,他的养鸡项目已经宣告结束。但李国强的非洲之旅并没有到此为止。养鸡之前,他就在非洲建起了养殖基地,以养殖罗非鱼为主。现在,他准备再进一步扩大罗非鱼养殖规模。
在去往非洲的航班上,会遇上许多像他一样生活、工作在非洲的中国人,除了往来的中国人外,来自中国企业的白羽鸡苗也正通过中非之间的航班抵达这片大陆。在中国科研院校院校和企业攻克了白羽鸡育种难题后,他们便陆续将市场扩展到了非洲,这些鸡苗也要搭乘航班,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最终落地。
而这背后,则是中非之间贸易的不断增长。数据显示,2023年,中非贸易额达2821亿美元,截至2023年底,中国对非直接投资存量超过400亿美元。其中在农业领域,中国对非累计投资存量超过了10亿美元,涵盖农资农机、种养殖、加工、销售等多个方面。
然而,即便是在中国国内,农业投资都被视作投资周期长、风险高,更不用说跨越重洋远赴非洲投资,但到目前为止,投资非洲农机、种养殖等农业领域的中资企业已达200多家。他们为什么要去非洲,又在那里找到了怎样的商业机会?
养殖罗非鱼/图片来源 受访者提供
走出去
来非洲前,李国强本打算利用当地的渔业资源加工鱼浆。
鱼浆,就是用来制作鱼蛋的原料。咖喱鱼蛋,是广东常见的小吃,做法也和潮汕牛肉丸类似,要先将鱼肉打成浆,最后制作成丸子的形状。
身为广东人,李国强对鱼蛋自然再熟悉不过。靠着长期经商积累的资源,在去到非洲以前,他已经手握有一家鱼蛋品牌的合作意向。然而等到了坦桑尼亚考察后,他才发现,坦桑尼亚虽然拥有丰富的海洋资源,但捕捞能力却很差,根本无法保证鱼肉供应。
幸运的是,他赶上了坦桑尼亚大力发展蓝色经济的政策,当时坦桑尼亚打算促进国内养殖业,于是李国强就顺势在坦桑尼亚开启了罗非鱼养殖业务。
对于非洲国家而言,蓝色经济是一种利用海洋和水域资源为基础的可持续经济。非洲自然资源丰厚,发展蓝色经济只是经济发展的路径之一。塞内加尔总统马基·萨勒曾表示:“非洲拥有世界上65%的未开垦耕地和丰富的水资源,地区农业可供开发的潜力很大。”
其实,除了到非洲运营农场、投资建设农产品加工厂外,养殖业也走向了非洲。
界面新闻从新希望了解到,仅在埃及区域(含土耳其及尼日利亚),2022年的资料显示,埃及区域(含土耳其及尼日利亚):新希望共投资7个项目,包括4家畜禽饲料厂、1家水产饲料厂和1家反刍饲料厂以及1个种禽项目,总投资近8亿元人民币,所有项目都已投产。
除了埃及外,新希望还在尼日利亚和南非投资设立了工厂,下一步计划在这三个国家进一步提升品牌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并通过国际贸易和创新合作模式开拓其他非洲潜力市场和中东市场。
据新希望介绍,目前非洲占到全部海外产能的大概15%左右,同时新希望还设立了种禽孵化公司,通过饲料配套鸡苗的模式,为当地养殖户提供更具价值竞争力的养殖产品组合。
实际上,中国对非农业合作最早始于20世纪50年代。中国农业大学大学国际发展与全球农业学院副院长唐丽霞教授发表的一篇论文显示,2000年中非合作论坛机制建立前,中非农业合作形式比较单一,以双边渠道的无偿援助为主,并且大多集中在生产领域,其主要目标是提高非洲国家的农业生产力和农产品产量;援助的方式以援建大型农场为主。
到20世纪90年代,开始有中国企业在非洲进行农业投资,但主要由国有企业投资于农场的生产经营。但进入2000年后,中国在非农业投资的主体就发生了变化,很多非农企业和私营企业开始参与到农业投资中。
2006年,第三届中非合作论坛明确提出要 “鼓励和支持中国企业扩大对非农业投资”,在中非农业合作框架下,提出鼓励和支持中国企业进一步参与非洲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农机生产和农产品加工业。
多种政策也增强了中国企业走出去投资的信心。
对于金丰裕上海农业示范园区(坦桑尼亚)股份公司(以下简称“金丰裕”)而言,对于金丰裕而言,到海外去投资的商业逻辑很简单,金丰裕执行总裁侯智华对界面新闻表示,“我们在上海一直做农业,主要做米面油生意,但这一行业利润率偏低,加上一带一路等政策鼓励,所以到了2017年便有了走出去看看的想法。”
市场驱动
但投资非洲并不容易,对于中国企业而言,出海本身就具有风险,农业也并非中国企业对非洲投资中的重点。
这些年,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经贸学院助理研究员姜璐一直在跟踪中国企业在非洲投资农业的情况。姜璐对界面新闻解释,农业投资存量在中国对非投资存量中的占比不大一方面与中非在其他一些领域——特别是建筑业、制造业、采矿业等行业的长期投资合作积累有关,这又进一步由中非双方的产能与技术优势、自然资源禀赋及投融资政策激励等多重因素所驱动。因此上述重点领域吸引并积累了最多的中国投资,仅建筑、制造、采矿三个大类就占到对非投资存量总额的七成以上。
另一方面,姜璐认为,与农业投资的性质有关,农业投资总体上表现出前期投入大、利润相对低、回报周期长等特点,且由于对气候条件依赖度较高具有更大的收益不确定性,海外投资因同时受东道国因素影响在不同程度上进一步增加了投资风险,所以农业投资不仅是在非洲,在中国对全球海外投资存量中的占比同样较低,甚至不足1%。
客观上,非洲的发展条件也限制了中国企业对这一大陆的投资。
侯智华表示,非洲的缺点也很明显,完全没有任何配套基础设施,处于完全靠天吃饭的状态,气候一旦反常,农业就会大规模歉收,同时,非洲国家没有办法对农业进行补贴,工业也不发达,没有农药、化肥和农机的制造能力,全部要依靠进口,存在很多根本性问题。
“无论在政策还是实践层面,中国境外农业投资的重点都集中在周边农业资源丰富、投资环境良好的欧亚国家。对非农业投资的意义从经贸合作的角度可能更多作为一种中长期、后备性的投资选项,但从发展合作的角度则可作为中非农业的有机组成部分,通过与援助等形式相结合助益中非双方的互利共赢。”姜璐表示。
但仍有企业看中了投资非洲的市场潜力。
“大家都知道非洲地大物博,劳动力便宜,还有极为庞大和快速增长的消费市场,在非洲,任何一个国家,平均1个家庭有5个小孩,这就意味着他每天要生活,要满足人类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农业就是提供最简单初级的日常生活用品和生活资料,这也比较符合农业的发展,所以我们愿意来非洲投资。”侯智华说。
新希望押注非洲的商业逻辑也差不多如此。据新希望的相关人员分析,非洲是一个潜力市场,人口超14亿,但年人均肉食消费水平不足20公斤,不到全球年人均肉食消费量一半,不足中国年人均肉食消费量三分之一。同时,非洲是以第一产业为主导的产业格局状态,原始的农业占比重,单位价值低,经济效益不显著。因缺乏资金、技术和专业人才帮助当地提升养殖行业水平,整体行业发展相较国内显得落后和粗放,是一个具有发展潜力的地区。
中国市场也在承接着这些企业加工生产出来的产品。目前,中国已经连续15年保持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国地位,并成为非洲第二大农产品出口目的地,中国自非洲进口农产品金额连续7年增长。数据显示,今年前7个月,中国自非洲进口农产品253.5亿元,增长7.2%,高于中国农产品进口整体增速,芝麻、烤烟、夏威夷果等非洲特色农产品进口量分别增加38.8%、32.7%、106.2%,占中国同类产品进口量比重均超四成。
在2024年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上,中方提出愿主动单方面扩大市场开放,决定给予包括33个非洲国家在内的所有同中国建交的最不发达国家100%税目产品零关税待遇。
中非双方都能从中获益。中地海外农业发展公司总经理王淼对界面新闻分析,中国对非洲开放农产品的特殊意义在于,能够带动非洲的经济发展,此外,进口渠道越单一,就越容易被控制,而进口渠道多元化后,也越具有议价能力。
以大豆为例,中国大豆进口主要来自巴西、美国、阿根廷等国,“卡脖子”隐忧长期存在。
2020年中国与非洲的坦桑尼亚等国签订协议,开启非洲非转基因大豆的进口,2021年起非洲的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贝宁三国开启了非洲的非转基因大豆的进口,2023年又新增了南非作为大豆的进口来源国。
布瑞克油脂行业研究员王晨对界面新闻介绍,目前,中国在非洲的大豆产业链主要是靠非洲本地的农户种植,再有收购商收购,这些收购商部分是中国商人,也有非洲本地的经销商,他们将收购的大豆转卖给贸易公司,这些有中国的大型农业企业,也有一些海外的粮商,或者非洲本地的贸易企业出口至中国。
此外,王晨还注意到,虽然农业的投资周期比较长,且非洲的农业生产技术相对落后,很少有企业直接投资开垦土地种植大豆,但还是有部分中小企业或者个人投资者,以及技术专家前往非洲种植大豆。
向农产品加工和服务延伸
为了充分了解海外市场环境,金丰裕选择了谨慎行事。
侯智华告诉界面新闻,在正式投资坦桑尼亚之前,光是调研就花了两年时间,从东南亚开始,一路到非洲、南美,再到中东、东欧,足迹几乎覆盖了全球,调研了一圈之后,最终才选择了坦桑尼亚。
实际上,像是金丰裕这样跑到非洲投资农业的企业并不少。大江非洲咨询创始人大江先生对界面新闻介绍,目前大概有三个方向在非洲做农业,像是有很多中国人到非洲去种菜,只种中国人爱吃的蔬菜卖给中国人,这种模式利润好,但市场有限,销量也上不去。还有的则是直接重金投入,直接选择种植大宗作物,但这种模式投资太大。最为普遍的则是把重资产变成轻资产,以订单农业的模式与当地人合作。
选定了坦桑尼亚之后,金丰裕接下来需要解决的就是怎么干的问题。最初,侯智华也曾考虑过直接切入种植,“坦桑尼亚政府也可以以比较优惠的价格提供土地,但这些都是荒地,基础设施也比较差,需要投资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
而农业本身就具有投资回报周期长的特点,但这也考验着企业应对资金流动性风险的能力,位于坦桑尼亚的剑麻农场和被誉为“非洲第一大农场”的莫桑比克万宝项目都曾遇到过资金链断裂的难题。
此外,盈利难也是对非农业投资的限制性因素。2018年,农业部对外经济合作中心就指出,,“这是农业项目普遍问题,前期需要大量投入,在非洲谷类一年大多只能收获一次,而且收割之后需要再投入再扩大,农业投资项目至少需要五六年时间才开始盈利。由于其他设施差等原因,中国在非洲农业项目盈利甚少,特别是种植类项目更加凤毛麟角,即使获利也仅仅是微利。”
姜璐对界面新闻介绍,从企业类型来看,虽然民营和中小型企业在绝对数量上占优势,但就对非农业投资的规模(无论从涉地面积还是投资金额)而言,大型投资的主体仍是国企、央企。它们在获得融资、担保、补贴及进口配额等方面较民企更具一些优势,对海外投资的抗风险能力也相对更强。
非洲的水稻田/图片来源 谢小丹
出于谨慎,侯智华选择了聘请外部的咨询机构进行可行性研究分析,最终选择了先做农产品贸易和农产品加工再慢慢向上下游延伸的路径。
但在此过程中,他们仍需要积累当地市场足够的认知。为此,侯智华选择了先以贸易的形式切入,譬如先收购稻谷,再把稻谷委托当地加工成大米,最终将大米卖到市场上。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最终理清了坦桑尼亚大米加工行业的基本情况,正式开始当地建设大米加工厂。
在金丰裕的规划中,大米加工厂仅仅是第一步,未来他们还打算与中国专家围绕品种、种植技术等方面合作开展示范种植,进行技术推广,并且在下游建设仓库,同时与当地的分销商合作建立分销网络。
实际上,农产品加工和服务也逐渐成为中国企业前往非洲投资农业时的主要方向。姜璐对界面新闻介绍,从行业分布看,对非农业投资主要集中在种植业和渔业,两者总和大致可达投资存量总额的七成左右。从产业链角度出发,迄今为止中国对非投资的主体仍集中在生产环节,约占到投资存量的一半左右。但随着中资企业对农业全产业链投资的加强,预计未来在农业加工及服务环节投资的占比会有所提升。
中地海外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王淼也告诉界面新闻,“以前提及农业合作,给人感觉就是开农场种庄稼,现在农业合作范围扩大了,整个农业服务体系到农产品加工,在这个范围内,中国企业正在切入包括种业、农业技术服务、农产品生产加工、后端流通和农资供应服务等多领域。”
移植经验
在坦桑尼亚,中国农业大学国际发展与全球农业学院名誉院长李小云的团队已经开展了十余年的农业减贫示范项目。为了描述他对坦桑尼亚农业发展的构想,他提出了“平行经验”的概念,也就是要将中国劳动密集的农业技术发展的经验引入坦桑尼亚。
对于当前的非洲而言,最先进的农业技术未必适合非洲,中国专家和创业者在非洲亲身探索后,都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王淼对界面新闻表示,像是美国大农场全都都自动化,荷兰的温室栽培技术非常领先,但这些技术拿到非洲就没办法推广,反而是中国对于非洲而言有相对技术优势。
在坦桑尼亚生活了几年之后,李国强也有了类似的商业思路,“其实这边的经济就像中国的90年代左右。90年代的中国需要什么,照着做就行了,要适合这边的市场,不能太超前,像是这里做电动汽车、做硅谷的高科技都行不通,比当地环境超前0.5步就行了。”
但商业投资总会遇到挫折,曾经在互联网上爆火的非洲养鸡项目就已经失败。
对于坦桑尼亚人来说,白羽鸡、罗非鱼是他们最常见的蛋白质来源。正因如此,李国强初到坦桑尼亚时先做的便是罗非鱼养殖,在桑给巴尔岛上建好了第一个罗非鱼养殖基地,年产可达200吨。
之后,他又开始在养殖基地里养鸡,这才有了那条火遍中国互联网的招聘。但立项之初,他就遇上了新冠疫情,养鸡项目一再搁置,再后来,由于俄乌冲突,海运费飞涨,饲料从中国走海运运输到坦桑尼亚成本飙升。
于是李国强便停了养鸡,专心养鱼。在坦桑尼亚,罗非鱼还依赖进口。在罗非鱼养殖上,李国强也在践行着他的超前0.5步理论,“当地人种苗不好、养殖技术也不行,又不愿意购买设备,这就使得当地人养殖的罗非鱼长速慢而且产量少,对比之下,中国企业便有竞争优势。”
现在,他有了更大的商业计划,准备在桑给巴尔对岸的达累斯萨拉姆建造新的养殖基地,计划年产在2000-3000吨,同时新的养殖基地还规划了饲料产能,准备同时进行饲料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