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弘

这是一个因产业而兴的标志性样本。

宁德，位于福建东部，虽然靠海，但“八山一水一分田”，以山地、丘陵地形为主。虽然拥有三都、沙埕、三沙等天然深水良港，但经济发展速度缓慢。曾经，这里是全国18个连片贫困区之一，GDP位于福建倒数第二，“老、少、边、岛、贫”是大多数人对宁德的印象。

2007年，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ATL）进入宁德。随后10余年间，不仅宁德时代，上汽、格林美、杉杉股份等上市企业也纷纷在宁德投资布局，还有更多的锂电新能源企业正在涌进宁德，使这座闽东小城一跃成为全球锂电新能源重镇。2020年，宁德锂电池投产产能突破100GWh，市场占有率连续四年位居全球第一。

从贫瘠之地到锂电产业重镇，宁德做对了什么？宁德还存在哪些短板，未来如何补足？近日，证券时报记者走进宁德，采访宁德市工信局、宁德时代、宁德厦钨、思客琦的负责人，探寻宁德锂电新能源产业高速崛起背后的根源和未来发展之势。

宁德锂电新能源厂房外

滩涂之地蜕变成“锂电之都”

汽车从增坂隧道穿过后，记者便从宁德的老城来到了山的另一边，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宁德市。宁德时代新能源基地、新能源科技、宁德卓高新材料、宁德厦钨新能源等公司的一个个锂电新能源厂房，沿着工业路两侧延伸布局，大量的货车在各工厂之间频繁往返，新修建的工厂正在热火朝天地加工赶期。

时间拨回到2007年，当时，宁德市向新能源科技抛出橄榄枝，身为宁德人的曾毓群决定返乡创业。2008年，为了配合产能大幅增加的需要，ATL将生产与研发基地逐步从广东东莞拓展到宁德。2011年，曾毓群带领团队二次创业成立宁德时代，快速崛起并占据了动力电池市场主要份额。可以说，宁德的锂电新能源产业起于ATL，兴于宁德时代。动力电池和消费电池领域双龙头驱动的发展模式，也成为宁德抢占全球锂电池市场的重要抓手。

企业家们的感受最为直接和深刻。上海思客琦自动化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郑挺介绍，“2015年，公司响应宁德时代的号召，加上宁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们就把主制造基地搬到了宁德。2016~2019年，工厂还在上海，我们租了两套四室一厅的民房，总经理、工程师、工人等所有人都在宁德时代的工厂里面办公，每天要到附近的五金厂、钣金厂盯着厂房的工程，现在我们的办公用地面积达到了80亩，公司在宁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已经逐步走上了正轨。”

宁德厦钨新能源材料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谢锦盛向记者介绍，“2017年我们刚到宁德，条件非常艰苦，工厂所在地是一片荒郊野岭，没有硬化水泥路，车进来后陷在泥里出不来。”随着周边配套设施建设好之后，企业发挥出了自身的高效率，在宁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企业的市场拓展已经走出了宁德。

如今，为宁德时代来到宁德的思客琦凭借核心优势已经拿下了宁德时代的数条CTP电池PACK产线订单，并顺利完成交付，进一步巩固了其在模组/PACK装备领域的领先地位。“我们紧紧围绕宁德时代这样的头部客户发展，可以配合它使用新工艺、研发新技术、开拓新的市场，锤炼我们的过程也是锻炼我们的‘肌肉’。”郑挺表示。

用数据作对比，可以更直观地看出宁德发展的速度。2010年，宁德GDP仍位于福建后列，规上工业产值仅有913亿元，以电机电器、食品加工等传统产业为主，规模最大的电机电器产业产值仅为143亿元，不锈钢新材料、锂电新能源等产业在当年产值仅有3.6亿元。10年之后的2020年，宁德规上工业产值达到了3466亿元，其中锂电新能源、新能源汽车、不锈钢新材料、铜材料等四大主导产业产值就有2192亿元。其中，锂电新能源产业实现产值734亿元，同比增长17.8%，锂电池投产产能突破100GWh，市场占有率连续四年位居全球第一。

宁德时代有关负责人向记者介绍，公司已设立福建宁德、江苏溧阳、青海西宁、四川宜宾、广东肇庆、上海临港、福建厦门、江西宜春、贵州贵阳、德国图林根州埃尔福特十大电池生产制造基地，同时在德国慕尼黑、法国巴黎、日本横滨、美国底特律等地设有子公司。我国拥有保有量最大的新能源汽车市场，还是全球最大的动力电池生产国。目前，我国动力电池产能规模全球领先，头部企业在产品研发、技术、质量、市场能力等方面处于全球第一集团。2020年全球动力电池出货量前十企业中，中国企业占据六席。自2017年起，宁德时代的动力电池使用量已连续四年位列第一。我国企业在全球矿产资源进行了布局，确保原材料的长期稳定供应；同时，我国具备全球最为完善的新能源汽车全产业链。

记者了解到，截至今年10月底，宁德锂电新能源产业完成产值达到1100亿元，标志着锂电新能源产业成为继不锈钢新材料产业后，宁德的第二个千亿产业集群。“我市锂电新能源产业以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宁德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为龙头，累计引进建设卓高、杉杉、厦钨、青美、邦普等80多个产业链项目，覆盖正极、负极、隔膜、电解液等关键材料和电池构件、机械设备、包材等配套项目，已建成投产和在建电池总产能合计超295GWh，宁德已成为全球最大的聚合物锂离子电池生产基地。”宁德工信局副局长陈昀介绍。

对于宁德锂电新能源产业为何能跑在全球第一梯队，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银湖新能源战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刘宇分析认为，在各国致力于实现碳中和目标、欧洲能源危机的大背景下，能源问题关乎国计民生，汽车是个产业链长、覆盖面广、产业生态庞杂的集群，因为有宁德时代，以及上汽等多家车企到宁德投资设厂，又带动了很多汽车元器件企业入驻周边，龙头企业带动了宁德地方经济高速发展。

宁德时代负责人认为，当前碳中和已成为全球共识，在能源生产端推进能源清洁化，在能源消费端推动电动化，是实现双碳目标的关键。而电池作为能源清洁化、交通电动化的基础元器件，是实现碳中和的牛鼻子。

一个龙头企业带动一个产业集群

几天走访下来，记者深刻感受到，宁德的城市发展已经和产业、企业深度融合。当前，宁德试图通过引进培育制造业龙头企业，吸引上下游企业铸链集群，链条化延伸、规模化聚集、高端化发展，主要行业投资规模扩大、投资效率提升、投资结构升级，释放强劲发展动能。

刘宇认为，宁德要进一步推动锂电新能源“产业入园、产业集聚和产业集群”，光靠龙头发展很难持续。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宁德时代开创了一个很好的局面，培养了一批上下游企业，但是产业占地方GDP比例还不是特别高，只有锂电池、新能源汽车等大中小各类企业都得到壮大，宁德的影响力才会更强。

陈昀向记者介绍：“我们对锂电新能源、不锈钢新材料、新能源汽车三大主导产业实施‘一个产业一个工作专班、一个发展规划、一套招商政策、一批重点跟踪项目’工作机制，为我市打造全球知名的产业之城提供有力支撑。”

据了解，宁德市工信局、发改委等各级各部门深入开展“三比三赛”活动，锂电新能源、不锈钢新材料、新能源汽车产业招商工作专班原则上每月召开一次协调推进会，及时协调推进产业招商及项目发展服务有关问题，共赴项目现场调研或召开协调会107次，召开9场专题会议，协调解决各类重点难点问题近400项。通过“一把手”招商、以商招商、产业链招商、“龙头”招商、小分队招商等模式，聚焦产业链高端项目、龙头项目、补链强链、服务型制造项目，开展常态化项目对接工作，并通过强化政企联动、加强市县联动、增强部门联动等措施，确保及时、精准地提供项目落地服务。

“我们将围绕发展世界级主导产业，实现‘万亿工业’的目标，全力推动锂电新能源产业产能达到350GWh，新能源汽车产业达到60万辆乘用车产能规模，打造新能源新材料产业世界级地标。”陈昀说。

刘宇认为，对于成长型企业而言，除了自身的技术攻关和市场拓展，如果能得到政府大力扶持，企业会加速成长壮大。锂电新能源产业是一个涉及面广、带动力强的高新技术产业。宁德时代自身实力很强，带动了上下游企业来到宁德。

记者了解到，从“十二五”到“十三五”期间，宁德通过宁德时代、上汽、青拓、中铜等“金娃娃”项目，逐步培育形成锂电新能源、新能源汽车、不锈钢新材料、铜材料等四大主导产业集群。2016~2020年，宁德时代年产147亿Wh新能源锂离子动力及储能电池项目、宁德新能源湖东数字化精益工厂一期工程、上汽新建年产24万台乘用车宁德产能项目、宁德邦普新材料产业园项目、时代一汽动力电池项目等一批龙头企业的重大项目相继开工或投产，有效地促进了产业集聚发展，吸引相关上下游配套产业项目的落地。

此外，宁德还建成了全国唯一、亚洲最大的电化学储能技术国家工程研究中心，在建21C创新实验室是福建省4个创新实验室之一，拥有涵盖材料研发、产品开发、工程设计、测试验证、生产制造等行业领域的研发团队，形成了涵盖“材料-工艺-设备-电芯-模组-电池包-电池管理系统（BMS）-电池回收拆解-材料循环再生”全产业链技术布局，目前已成功申请专利6000多件，并全球首发钠离子电池。

在宁德上汽基地，数万辆汽车停放在停车场内，其中包括部分新能源车型。

陈昀向记者介绍，目前宁德的锂电新能源产业链项目已延伸至古田、屏南、福安、福鼎、霞浦、寿宁等周边区域，初步构建了相互支撑、串联山海、梯次布局的产业格局，形成了具有宁德区域特色的产业集群。“十四五”期间，宁德将重点推进宁德时代福鼎基地扩能、时代一汽扩能、宁德时代三都澳新区基地等项目建设，加快消费类电池、动力电池向光储充放等综合储能、场景应用、关键生产设备制造等拓展延伸，届时全市锂电池产能将超400GWh、全产业链产值4000亿元，打造全球新能源新材料产业的核心区，建成领航世界的锂电之都。

人才、企业正涌入宁德

在新能源企业聚集的东侨开发区福宁北路，记者注意到，临街的铺面聚集了来自湖南、四川、甘肃等全国各地的餐厅，服务周边工厂的消费者。随着人口加速流入宁德，五湖四海的口音汇聚宁德，宁德成了全新的移民城市。

身为宁德人的郑挺，在离开家乡20年后重新返回宁德，对宁德的智能制造业发展速度表示惊讶，“我们离开家乡20年后回来发现，过去宁德缺少工业基础，发展速度非常慢，人才回来也没有多少工作机会，随着宁德时代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产业链龙头企业相继入驻宁德，宁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多人才涌入宁德。”

与北上深杭相比，宁德的经济体量不算大，为什么有众多人才愿意来到宁德呢？宁德时代相关负责人向记者表示，到宁德时代工作可以参与最前沿的技术产品创新，做出世界最先进的产品，服务全球客户，可以与世界顶尖的人才并肩奋斗，共同打造世界一流创新科技公司。截至2021年6月30日，宁德时代已经拥有高达7878名研发人员，其中拥有博士学历的134名、硕士学历的1524名。整体研发团队规模和实力在行业内处于领先地位。

该负责人指出，人才是创新之本，公司积极对接地方人才政策，为企业引进培育了大量的科技创新人才；积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通过双向培养、建家留才等方式留住人才。在股权激励方面，2018~2021年，公司累计向上万人次授予超5000万股限制性股票，充分调动员工积极性，将股东、公司、员工利益绑定，促进公司发展。同时，宁德地方政府正在努力创造更好的环境，跟上人才对环境的需求。

除了人才，不少国内知名的锂电新能源产业链企业也来到宁德建厂、设办公地。在东侨开发区锂电新能源产业供应商服务中心内，记者看到，这栋不起眼的楼内聚集了长盈精密、超音速、科瑞技术、银宝山新汽车等企业。记者了解到，虽然办公空间不大，但是企业入驻积极性非常高。该中心自2020年11月试运营以来，截至2021年9月，已累计对接供应商企业100多家，落地注册企业9家，为包括8家上市公司在内的24家企业免费提供办公场所。

锂电新能源产业供应商服务中心内聚集了多家企业

记者了解到，针对企业用工、用地困难等问题，东侨经济技术开发区建设人力资源服务产业园、锂电新能源产业供应商服务中心、标准化厂房等配套设施，为企业提供拎包入驻办公服务。其中，6月投入运营的人力资源服务产业园，引进23家国内知名人力资源企业，为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上汽集团、青拓集团等4家重点企业设置招聘服务专窗，并设有用工招聘区、医保社保就业服务自助区、带岗直播室等公共服务功能区，解决主导产业和重点企业用工需求，搭建用工企业与求职者之间的沟通桥梁。产业园还建了18个劳务联络站，为宁德市主导产业提供人力资源服务支撑。

“一个城市出现这种氛围，是产业充满活力、产业创新的象征。”刘宇向记者表示。

宁德招工难、土地稀缺配套问题隐现

王明弘 

走访企业后，记者骑了辆共享电动车在东侨经济技术开发区四处观察。随着天色渐晚工厂员工下班，流动的三轮车摊贩慢慢聚集在宁德新能源科技厂房区域的员工宿舍楼下，马路边简易棚子搭建的KTV和烧烤摊也亮起了灯，三三两两身着制服的年轻人走出厂区开始了工作外的生活。

记者在厂区弯弯绕绕骑行了好几公里。“附近啊，没什么好玩的，宁德最缺的是好初中和高中，好的医院也缺。你要进厂吗？我可以推荐你进去。”在厂房外，一工厂员工反问记者。

寻找工作的应聘者拍摄招聘信息

在ATL新能源招聘中心，一则招聘广告引起了记者的注意，“推荐一名员工入职奖励5000元，推荐人可以获得4000元，入职人员可得1000元。有效期自2021年9月1日起，结束时间另行通知。”

记者了解到，随着宁德锂电新能源产业的快速扩展，不少高新技术人才来到宁德。但另一方面宁德出现了蓝领工人招工难的现象，即使招到了工人，如何留下也是个难题。“几千块钱的工资，哪个城市都可以拿得到，不一定非要选择留在宁德。”上述员工告诉记者。

“工人除了8个小时上班之外，其他时间的活动空间和娱乐等需求也要得到满足，不能说工人下班后就只能回到出租房内玩手机，产业是发展动力，城市配套服务能力则是宁德的产业能不能持续、有没有吸引力的重要因素。”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银湖新能源战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刘宇认为，宁德需要提高城市配套服务，才能引来人才留住人才。

针对员工招聘难，宁德厦钨通过升级产线技术提高了效率，减少了人员依赖。“我们在设计新厂房和生产线的时候就会考虑，如何不断升级生产线自动化程度，减少人工需求。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一条生产线差不多需要30名员工，一个月的产量只有100多吨。现在我们一个月产量2000多吨，一线工人只有100多，人均创造的价值大幅提高。”宁德厦钨副总经理谢锦盛告诉记者。

记者注意到，土地稀缺问题也在制约宁德的产业扩张。近些年，寸土寸金的宁德规划出规模可观的土地用于锂电池产业发展，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快速推进，项目建设用地紧张的情况逐步显现，已批未供、供而未用和低效用地等问题也在一定程度存在。有数据显示，2021年，宁德全市超过五成的省市重点项目存在用地、用林、用海等前期问题需要破解。

“要实现碳达峰、碳中和，宁德需要推动工业园区向绿色集约化转型，在存量土地上做文章，20年前建设的厂房效率很低，可以整合低效的小散型工业园区给龙头企业做二次开发，提高厂房的容积率。还有一些批而未建的土地，两年内没有动工，政府可以收回重新招拍挂。”刘宇表示。

大规模工业化以后，宁德的产业会受限于土地紧缺，粗放式的发展模式已经不适合宁德，低碳节能环保的发展模式也对宁德提出更高的要求。刘宇认为，以前宁德的经济发展比较慢、人口少，城市规模和服务能力能够支撑人们的需求，但是随着龙头企业、新兴产业和新型人才涌入，娱乐、教育、医疗和住房等城市配套不足问题就会逐渐凸显。宁德想要发展成“宜业、宜居又宜游”的城市，还需要多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