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延中

1992年5月12日，一位普通的上海康姓市民，因亏损6500元在家中自缢身亡。消息传开，震惊了上海滩。对康的死，沪上人归结为：以错误的时机买入股票，以错误的价格卖出，以错误的方式结束生命。盛传上海炒股大户纷纷捐助康的妻子，表示慰问。更有大户说，对康这样的投资者，他本人真愿意开个俱乐部，设立一个基金，对所有亏损者进行补偿，但前提是今后别玩股票了；如果再有更多人因输不起而自杀，有可能会把正常的股市给葬送了。

其实，在一年前，康还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股票为何物的市民，街头巷尾谈论股票时，他不屑一顾。他老婆曾经对股票认购证心动时，还被他严厉制止。后来认购证疯狂时，康的心理开始不平衡了。走在路上，坐在车上，在单位里，人人谈论股市“赚钱神话”，康感觉到自己落伍了，回到家里又遭老婆埋怨：当初如果按她的想法买它10张8张认购证，何至于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从此，康某开始寝食不安。于是，他买些股市入门书籍琢磨，想象炒股以后的美妙将来。一天晚上，他吩咐老婆：把家里的钱统统拿出来！老婆大人还是埋怨他：当初叫你买认购证，你不买，现在股票涨疯了，你才买；家里这点钱能买多少，再说快到期的存款提出来，还损失不少利息呢！康某痛斥老婆：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买认购证你又后悔，不买股票你又说别人又怎么赚钱，现在打算买了，你又啰嗦，银行利息又怎么能与股票比？经过这样“做思想工作”，老婆勉强同意。

康某夫妇几十年省吃俭用的钱仅有万字出头，又从邻居同事那里以高出银行利息1倍借了1万元，康某说服弟弟出资1万。4月初，康某以每股293.35元价格买进延中实业107股，其中康某73股，弟弟34股。康某运气也真不好，刚买进两天每股就跌了5元（涨跌幅5%），73股一下子跌掉365元，相当于一个月工资奖金还多。康开始提心吊胆，时不时看着报纸股市行情发呆。4月中旬，延中反弹一度冲破300元，老婆大人劝他抛掉，康某很犹豫：现在抛掉，不但不赚钱，反而还亏手续费，在股市走一遭，说出去成为笑话；说不定这一次反弹就要冲破400元，需要沉住气。

然而，股市没有按康某的想法走，之后是一路狂泻，一下子跌破200元。老婆不给好脸色看，同事好像幸灾乐祸。康某当时很希望政府出面管管股市，怎么忍心看他这样的初入市者蒙受损失。但他左等右等还是没有等来政府的好消息。于是找来弟弟商量，赶紧把手中股票卖掉，生怕把3万元亏得一点不剩。

4月27日，康某以每股205价格卖掉50股延中实业，每股亏88.35元，账面损失6500元，等于康某夫妇一年的工资奖金。这些钱买什么不好？彩电、冰箱、录音机都可家用，买这股票亏掉血汗钱。康某越觉无颜见同事，人家买股票赚钱，就自己是个窝囊废。

之后的日子，康某闷闷不乐，唉声叹气，神志恍惚。半个月后，康某在家中自缢身亡。

疯狂的认购证

康某死于延中股票，买延中属后悔没买认购证的无奈之举。那么，下面我们来看看认购证是如何疯狂的。

1991年8月，上海兴业房产向社会公开发行股票，这是上海三年来第一次发行新股。源于上一年的股票热，人们对新股趋之若鹜，云集代理发行的万国证券的各个营业点，围个水泄不通，通过市中心的几条公交线路中段。政府一时觉得事态不对，不得不匆匆改变原定的招股程序。12月，浦东大众出租公开发行股票，尽管有关部门作了周密部署，把发行地点改在开阔的体育场，但难以抵挡巨大人流，酿成了多人受伤、数十人轻伤的不幸事故。由于新股发行市场空气骤然紧张，政府暂停即将招股的“众城实业”、“异型钢管”两家公司股票发行工作。后来有关部门反复研究，决定借鉴深圳10月份发行新股的方法加以创新，即“股票认购证”摇号中签认购方法。

1992年1月8日，上海媒体发布新股发售方法。大致内容是，工商银行上海分行受上海3家证券公司委托，作为财务代表负责股票认购证的发行工作，凡是要认购1992年新股者，可凭身份证购买股票认购证，数量不限，一次购买全年使用；根据股票发行情况，一年摇号多次，中签后持证购买新股；股票认购证每份收费30元，无论是否中签概不退回。30元一张认购证！精明的上海人纷纷摇头：谁知道今年能发多少新股，买10张也要1个月工资，中不了不是白浪费钱！

1月19日，股票认购证开始发售，报纸做广告，银行网点卖力推销，许多人越发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银行干嘛这么卖力”，少数人只是象征性地买一两张，带回单位还被讥笑。十几天的认购证发售就这样在平静中过去了。

2月1日，认购证发售结束，上海人行宣布发售数量207万份。还是精明的上海很细心，他们将这一数字与已经见报“众城实业”和“异型钢管”共招股180万股和即将招股的二纺机等5家公司加以分析，认购证的中签率在10%左右。3月，股票认购证第一次摇号，中签率果真就是10%。上海人敏感的神经开始高速运转，认购证开始奇货可居，价格从50元起步，很快炒至300元。100张连号的认购证，黑市价很快达到5万元，超过原价近16倍！

5月21日，上海股市“大揭盖”（股价放开），第一批发行的新股的价格如断线风筝，轻工机械股票一天涨幅达470%，凡是买了认购证中签的人，一夜间发大财。第二批股票发行的品种34个，认购证中签率陡增至50%。一时间，满城狂炒认购证，华联商厦、市百一店的中签认购证被炒至12000元！而100张连号的认购证黑市价接近20万元！一位年过七旬老太太，因老眼昏花，年初将认购证误当存款单买了回来，“损失”3000元使她在春节期间不得不忍受儿子、媳妇的白眼。但岂料后来几次摇号下来，这个工人家庭也拥有几十万元家产。

其实，按规定，一旦买了股票认购证是不能随便转让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一规定没有得到很好执行。发售认购证部门一方面卖出大量无记名“白卡”，另一方面随意为熟人、关系户更名，为黑市炒证创造条件。据有关资料显示，在有效认购证中，被涂改过的达20%。在沪上最大营业部万国证券黄埔营业部附近有一个叫皇宫海鲜的酒家，股市大户进进出出，在认购证黑市登峰造极时，被称为“认购证交易所”，一些不法之徒在黑市浑水摸鱼。5月23日，黄埔公安分局人民广场派出所接到举报后，直扑“皇宫酒家”，意外收获“假证”。为了把假证驱逐出市场，上海市人行多次召集有关部门研究决定，采取边验证、边缴款的办法。在一个缴款点上，一位中年妇女把一叠认购证交给验证员，被验出是假证时，顿时面容失色：“天呀！我是花3000元一张买来的呀！”不停地哀求验证员放过她，但没有得到宽容。

经过验证，尽管大量假证被拒之门外，但仍有漏网之鱼，混进缴款洪流。于是，34家公司股票发行结束后，发现收到钱款超过实际发行的股票，也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缴款者并不能得到股票。政府有关部门本来急于把股票弄上市，解决二级市场狂热需求关系，这一下全就乱了套。接下来的工作不得不将所有收款凭证重新梳理一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新股上市“只闻楼梯响，不见丽人来”。成千上万的投资者望眼欲穿，由盼望到观望再到失望，市场一片悲观气氛。

进入7月，股市没有“流火”，而是开始下滑。7月7日，《新民晚报》一篇两百来字的消息给持有认购证者沉重打击。这篇消息的大致内容是：根据市民来电询问认购证继续使用事宜，记者走访市人行副行长、证券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周某。周某首先肯定认购证在新股发行中发挥了一定作用，然后指出发现一些副作用，称今年新股发行额度基本用完，下一步股票发行将采取什么方法，正积极研究。消息一出，市民理解为“认购证基本作废”了，纷纷向报社打电话询问消息的真实性。因为在几天前，也是这个周主任在同一张报纸上说，下半年股票还将大量发行，认购证仍有很大用处。怎么事隔几天，政府为什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呢？次日，许多在黑市高价购证者组织成一支“联合舰队”，冲向晚报，要求报社领导澄清消息的真伪；冲向市人行，要求周主任“给个说法”。

晚报的领导始终没有露面，人行的周主任也没有给“说法”。于是认购证交易所的黑市价直线下跌，百张连号的黑市认购证由7月6日的10万元，狂跌至2万元。一位炒证大户因病住院，准备安心养病，等待认购证往上涨。突如其来热购证大跌，使他的“白板连号”（可以更名）从16万元的高位跌至2万元。人们很担心这种情况可能会加重他的病情。盛传在晚报大楼，一位壮汉非得乘电梯直上21层楼顶，跳楼了。

7月中旬，第三批新股的招股说明书见报，写着仍用认购证摇号认购。一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上海股市“大揭盖”

前文说过，人们把康某的不幸归结为“以错误的价格卖出股票”。诚然，如果康某再等9天，也许他的悲剧可能就会成为喜剧。9天后上海股市“大揭盖”，

这一天距离康某5月12日在家中自缢身亡仅9天时间！

5月21日，上交所放开股票5%涨跌幅限制，股价完全由市场调节。20日下午消息传开，收市后股民不愿散去，聚集在证券营业网点门前，讨论即将打开的“潘多拉魔盒”盖子究竟是放出魔鬼还是天使。一些大户为了抢在第一时间委托交易，包出租车连夜赶往杭州浙江省证券公司门前，岂料那里也通宵排起长龙。

市场对放开股价涨跌幅限制后股市走势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新股应该补涨，老股可能下跌；有人认为，年初以来深圳股市牛气冲天，上海股市因涨跌幅限制憋了太长时间的气，也会上涨。果然，21日股市开盘后，股价如脱缰野马，一路狂奔。上证指数仅用两天时间从571点上升至1339点，涨768点。先是新股接力赛，后是老股接力赛，其后是新股老股大联赛。面值100元豫园股票在5月29日冲破3万元大关，创下中国股市奇观。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若康某挺到现在，也许他也参加奔走相告的队伍啊！

上海股市“大揭盖”后，证券营业网点人满为患。为解燃眉之急，6月1日，上交所组织20多家会员单位进驻文化广场，接受客户卖出委托。股民不明白“只接受卖出委托”的缘由，引发恐慌心理，纷纷涌向广场抛售股票，导致现场秩序大乱，广场内的隔离栏被拥挤的人群冲垮。在形势十分危急时，有关部门不得不宣布暂停营业。“广场事件”引发股民情绪不安，也导致当周股市下跌。一周之后，上交所宣布，允许8家会员单位自营买入客户委托的小额股票。这回“买入”的信号，令股民恐慌心理得到恢复，不再争相抛售股票，广场也平静了许多。

文化广场，一个仅有半个足球场大没有座位的大剧场，在特殊历史时期成为“证券集市”，上演一出出股市悲欢离合的情景剧，也是“股市气象站”。

前文说过，人们把康某的不幸归结为“以错误的时间买入和以错误价格卖出股票”，我要补充的是，康某错误地买了一只“妖股”。延中股票让许多股民尝到风险的滋味，一位足足亏了100万的浙江义乌的大户说：“自己就亏在信息不灵上。如果早知道2月18日脱“帽”延中、大飞乐股票全部面额只有1120万元的话，就不会吃大亏了。上海大户多，几十个自营机构，就这么少的股票量，他们要翻云覆雨，岂不易如反掌！”

另外，上交所关于申报竞价升降单位的规定也是朝令夕改，给股票交易带来麻烦。3月13日后规定，每股市价不满1000元者，每次申报卖价的下跌幅度不得超过0.10元。如果没有成交量则须等5分钟后才能申报更低价位，买盘规定则与之相同以限制涨幅。这样计算，若一日无成交量，即使卖出方希望压价抛售，延中申报价也至多下降3.6元。因此，延中股价出现一种令人不安的胶着状态。

在灾难面前，往往彰显人性的光辉；但在金钱面前，往往暴露人性的弱点。康某为区区6500元的损失和“面子”结束生命，无不令人一声叹息。还有，在股票认购证疯狂时，上海出现同事好友间偷窃认购证、合伙买认购证贪污翻脸、大庭广众之下抢夺认购证等不光彩行为。也许这就是股市的另一种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