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一上车就播放Roger的CD,他的吉他弹唱有岁月的沧桑,更有内心的纯净,惊为天籁,一下子就打动了我。
我认识Roger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在多伦多地铁站里演奏吉他。那几年我重回校园读书,搭地铁去学校时必须经过Don Mill地铁站。就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Roger的吉他。
他戴着老式的金丝边眼镜,有一副雪白的络腮胡子,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衬衫,怀抱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赶着上班上学的人们,匆匆经过他的身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却顾不上放慢脚步。他打开的吉他盒子里,放着几枚孤单的硬币。我不禁停下来,听他弹完一曲,驻立良久,最终花十刀买了他的一张CD。
后来,我数次与Roger相遇,在TTC(Toronto Transit Commission,即多伦多公交管理局)不同的地铁站。地铁站里人来人往,悲喜交加的聚会和别离,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人生直堕与下行,来不及擦干的泪水,绽放了一半的笑容,遥远而未知的命运。这一切的一切,或婉约,或铿锵,都在Roger的吉他声里起伏跌宕。
有一次,我用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站在高峰期人潮过后的地铁站长廊里,静寂的瞬间,墙上的磁砖闪着清冷的白光,他的白发白须,他手里的吉他,琴音流淌,诉说着热爱与自由。他很喜欢其中的一张,在征得我同意后,提供给了一家前来采访他的当地媒体。
他不管不顾、一头扎进音乐里的率性,曾令来多伦多探亲的我父亲羡慕不已。
那一年父亲七十岁,来多伦多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有一天,我带父亲去市中心游览Beta鞋子博物馆,馆内有一万双鞋,大多数鞋的主人都已逝去,履痕历历,生命的余温留在了鞋子里。我和父亲颇多感叹。返程换乘地铁时,偶遇了Roger,两位老人语言不通,却相见甚欢。Roger生活困顿、衣着随意,父亲随时随地都风度翩翩,但我知道,自由和率性是父亲一生的追求,Roger 的生活令父亲心向往之。
Roger出生在英国的一座海滨城市,十岁那年来到加拿大,弹指间半个多世纪飞逝,一把吉他和无数飞舞的音符,构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年轻时他参加过乐队,为了养活两个女儿,他不仅在酒吧演唱,还做过货车司机等多份工作,孩子们成年后,他才又开始全职从事音乐,写词、作曲,花很长时间精心打造一张原创碟。
上天眷顾,他的外型很适合扮演圣诞老人。圣诞节前的几个月,他开始蓄须,他的经纪人为他安排一些演出,每场有两百多刀的酬劳。因为只有一套简易版圣诞老人服装,他不能去高级会所表演,眼睁睁与每场千刀的报酬擦肩而过。Roger告诉我,生活barely cover(勉力维持),他患有糖尿病,眼睛已受到影响,需要动手术。
Roger的收入不稳定,除了清贫,他还要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家竞争,以获得TTC颁发的音乐家牌照,才能在地铁站里表演。TTC每年只发放75张牌照,符合条件的音乐家很多,所以要在报名后海选淘汰,每位音乐家要在七分钟里表演三首歌,试镜环节还会邀请公众参与。有些音乐家在自己的出生国就已是知名人士,但多伦多一向英雄不问出处,是骡子是马要牵出来溜溜才行。
千百万的过去都已归零,每个人都必须从头开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Roger也有着千百万的过去,年轻时他担任吉他手的乐队Edward Bear,早在1972年时就凭一支单曲《最后一首歌》销量百万,并获得了有加拿大格莱美之称的朱诺奖。而TTC持牌表演的音乐家中,还不止Roger一位朱诺奖的获得者。对于辉煌的早年经历,Roger笑称“我们的五分钟幸运”,他认为自己能从事音乐,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Roger在地铁站里的表演持续了二十年。他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路人弹唱,吉他絮絮郁郁,音乐和铁轨一起向前蜿蜒,他认为,“Musicians are healers. Music heals people and that’s our job.”(“音乐家是治疗师。音乐治愈人们,这是我们的工作”)。
(作者系旅居加拿大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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